昨天熬夜看奧運男子體操團體賽，看完後，不禁想寫點什麼。日本隊勝出，可說是實至名歸，寫一篇分析賽事內容的文章應該很有趣，但我最想說的，是這場勝利背後的故事。
先從１９８４年說起。
８４年洛杉磯奧運中，日本選手森末慎二在單槓拿下完美十分，奪得金牌。當年他首次踏上奧運舞台（因為蘇聯入侵阿富汗，８０年莫斯科奧運被多國杯葛，日本沒有出賽），拿了三面獎牌，一金一銀一銅，銀牌是跳馬，銅牌則來自團體季軍。森末亦是雙槓的好手，有以他命名的動作「森末」，至今仍有不少選手表演。
森末以國家英雄姿態回到日本，不過當年選手沒有獎金，他仍然是以紀陽銀行職員的身分從事體操活動。１９８６年，塔摩利主持的電視節目〈笑笑又何妨〉邀請他當嘉賓，可是那時候日本體操協會有嚴格規定，禁止選手演出任何綜藝節目。出乎意料，森末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，他宣布退役，離開體協，向銀行辭職，轉身成為藝能人。他後來笑言，他引退是為了上〈笑〉。之後，他擔任多個節目的演出人員（尤其是跟運動相關的），也有接拍廣告，月入最高達五、六百萬日圓，比起當銀行職員及選手時豐厚得多。
９０年代日本體操漸漸衰落，國際比賽成績倒退，森末看到這情況，便想做點什麼。當時，浦澤直樹的柔道漫畫《YAWARA!》大熱，連奧運獎牌得主田村亮子也有綽號叫「YAWARA醬」，森末便想以漫畫推廣體操。在他經紀公司的大前輩萩本欽一（即是《超級變變變�瀛真扮嘢王》的那位主持）引薦下，森末找上小學館，跟漫畫家菊田洋之合作，創作漫畫《ガンバ! Fly high》（《奧運高手�我要高飛》）。編輯說既然這企劃由森末提出，他就要擔任原作者創作劇情，於是從沒寫過故事的他，只好硬著頭皮著手設定剛進初中、對體操一竅不通但立志要在奧運拿金牌的主角藤卷駿，描寫他和同伴如何在笑笑鬧鬧之中向理想進發。意外的是作品大熱，《ガンバ! Fly high》連載了六年，出版了三十四期單行本，拿下小學館漫畫賞，更曾經動畫化。
森末大概沒預想到，他這作品比《YAWARA!》做到的更偉大。
在長崎一間體育俱樂部裡，一個小孩子因為讀了這漫畫，改變了他的一生。他叫內村航平，是這間俱樂部的老闆的兒子，三歲開始接觸體操。他讀到漫畫後，被主角們的「楽しい体操」（好玩的體操）宗旨感染，於是堅持以相同的態度去練習。他本來成績平平，但在努力之下，他的能力漸漸開花：先在世大運取得金牌，再來以十九歲弱冠之齡在北京奧運拿下兩面銀牌。當中國的楊威退役後，內村便成為新一代個人全能王者，創下前人未達的境地──連續六屆世錦賽個人全能冠軍，加上倫敦奧運的個人全能金牌，他在七年間完全沒有敵手。
然後，昨天他帶領四名隊友，以接近三分的分差（274.094）壓下俄羅斯（271.453）和中國（271.122），拿下男子團體賽的奧運金牌了。
我想說的是，不談勵志，不談玄妙，這故事展現的正是中國一向否定的普世價值。森末就是一個反體制的例子，寧願退役也不願意服從體協的規定，然後利用民間的力量，創造出官方機構也無法導引的優異結果。他虛構的漫畫故事，比起那群官僚更成功地令一群小孩子成為出色的選手，就像《足球小將》啟蒙了不少日本國腳，《ガンバ! Fly high》讓很多年輕人踏上體操選手之路。這不是什麼國家策略、政府要求，純粹是一個多元社會裡面，一個深愛體操的前選手，基於自己的理念、因為某個念頭而達成的。假如森末一開始便擔心自己的出路、怕被秋後算帳，乖乖順從體協的要求，抱著少做少錯的態度做人，天曉得今天日本能否拿到這面金牌。
中國人口是日本的十倍，理論上人才也遠多於對方，但昨天的成績可說是最佳的反面教材。日本隊一開始便犯下嚴重錯誤，第二名上場的山室光史在鞍馬中墮馬（直接扣１分），相反中國隊整場比賽都沒有什麼大失誤（最嚴重的是林超攀在兩個項目中出界，合起來扣了0.6分）。然而結果日本總分大幅拋離第二名，有種「即使犯下大錯仍足夠贏你」的感覺。中國崛起了，可是為什麼反而衛冕失敗，無法擊倒一支一開始便狠狠摔一跤的日本隊？
我們大概可以從日本隊另一名選手身上找到答案。今屆賽事另一焦點是日本體育大學的白井健三，他年僅十九歲，但已經拿過兩次世錦賽自由體操單項冠軍，有四項以他命名的新動作。在體操裡，「三周」一向是極限，比如「三周翻騰」或「三周轉體」，但白井是世界上第一個突破這極限的人。他十六歲時，已做出「四周轉體」的動作，內村還說預料以白井命名的新動作陸續有來。白井也是體操家族出身，也是自小「玩」體操，而他創出四周轉體的動作，單純是因為覺得好玩，想挑戰自己，並不是什麼為了國家民族大義。
白井在２０１３年世錦賽技驚四座，發表了三個新動作，摘下一面金牌，可是翌年卻只拿到亞軍。他說，１４年他表演的動作和１３年的一模一樣，卻拿不到冠軍了。這次失敗讓他知道，體操是要不斷挑戰自己，他說他喜歡勝利，但不討厭失敗，因為人總能夠從失敗學習到一些什麼。於是他去年重奪世錦賽金牌，更開發出超高難度、評級為Ｈ的新動作「白井３」。他昨天在團體賽中只參與自由體操和跳馬兩項，但分數之高令人咋舌。
中國隊昨天的演出其實算穩定，沒有什麼好挑剔，但這大概就是落敗的原因──看選手的表情，都像背負了很多很多。你很難覺得他們在享受這比賽。在代表國家民族之前，你先要代表自己，中國人只有放下這包袱，才能走得更遠。看看中國網民對率性的傅園慧一致叫好，不就證明這種普世價值一樣適用於中國嗎？
最後談回內村作結。曾經有記者訪問內村，問他最欣賞哪一位體操選手，他答的不是某位前輩，也不是白井這種超級新人，而是森末和菊田筆下的虛構主角藤卷駿。換成一般人這樣答一定會招來白眼，可是出自這位七年王者（假如今年奧運他再贏的話便是八年）之口，我只覺得，虛構的創作真的不容小覷，人類的進步不單建基於思想自由，更往往來自作家們的胡思亂想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