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莊智淵三十五歲還在打球的，亞洲選手已很稀有。
但在桌球路上仍燃燒鬥魂的莊智淵，要再戰最後一次奧運，力拚奪牌。
一月十八日，寒流來襲的夜。晚上九點半剛過，台灣桌球選手莊智淵隻身拖著行李箱，現身桃園機場，準備飛匈牙利。
「莊智淵」三個字，已是台灣桌球標誌。二○○三年，二十二歲的莊智淵排名超越退休桌球名將蔣澎龍，十二年來穩坐台灣第一，寫下台灣桌球歷史。
個頭不高的莊智淵穿著黑衣黑褲，理短了頭髮、修整了鬍子。他不愛笑，剛毅的臉龐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肅穆，黑白分明的大眼，平靜果決。
此刻，在又遠、又冷的匈牙利等著他的，是今年國際桌球總會（ITTF）世界巡迴賽首站比賽。緊接著將飛往德國比賽。
農曆年不能在台灣圍爐了，但莊智淵早記不得上回在台灣過年是什麼時候。「去年、前年都沒有，我很習慣了，」看著行李過檢查站，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國外征戰的他酷著臉說。
一週後，匈牙利傳來莊智淵拿下男單、男雙冠軍的好消息。接著，德國公開賽再獲銅牌。
今年，對他有特別意義。二○一六年八月，巴西里約奧運，將是四月滿三十五歲的莊智淵，最後一次以國手身分打奧運賽。
說起奧運，你我不可能忘了那一幕令人心碎、扼腕的畫面。
那一天，令全台心碎的畫面
四年前倫敦奧運，在桌球男子單打準決賽銅牌戰，代表台灣出征的莊智淵奪牌在望，卻被德國對手奧洽洛夫，以一記「擦邊球」大逆轉。即便莊智淵寫下中華隊在奧運桌球男單首度晉級四強的歷史，但他的獎牌夢卻粉碎了。
失落、懊惱不斷襲來，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，莊智淵落淚了。他讓國家、家人失望，最重要的，他讓自己失望了。
回程的路上，他不發一語，半個月沒拿球拍練球，是打球以來最長的一段時間。母親李貴美擔心，好強的他會承受不住。
「那場球的側錄，我到現在還沒有辦法看完，」都過了四年，莊智淵才肯稍稍吐露，「看了，輸球的感覺又會回來。」
戰將不會畏懼任何對手，包括面對曾被擊敗的自己。
目前世界排名第七，莊智淵目標是擠進里約奧運大會前四種子，奪牌才有希望。
「像他三十五歲還在一線打，亞洲選手幾乎沒有，中國同輩國手，早退休了，」長年觀察國際桌球賽事、《自由時報》體育新聞中心組長許明禮坦言，莊智淵這回奪牌難度更高。
從十多歲染金髮的「桌球小子」，到年過三十蓄鬍的「沙場老將」，莊智淵鬥志依舊，「我不會想太多，只會想怎麼讓自己武功變得更強。」
國中離家，赴中、德苦練
時間拉回一月初，高雄鼓山區，「智淵乒乓運動館」。
早上九點半，四樓練習場傳出乒乓球輕脆的節奏，伴隨一聲聲低吼，莊智淵已經在練功。早上、下午都要練，晚上再出去跑步。
二十多年來，從懵懵懂懂知道想走桌球這條路，莊智淵就一直鍛鍊著自己，不敢鬆懈。
身為運動員，他的四肢顯得過於白晰。因為一直以來，桌球館是他的修練場和戰場。當你我恣意揮灑青春時，他日復一日在點著日光燈的球館內決鬥。總是隻身一人，拖著行李、帶著球拍，在亞洲、歐洲的桌球館征戰，敗了獨自收拾心情，一步步站上世界舞台。
「莊智淵和蔣澎龍都曾打到世界第三，在桌球天分上，個頭小的他或許不如蔣。但他有一種苦練的天分，別人撐不下去，他能撐下去，這也是他堅持到現在的原因，」許明禮說。
在台灣決定當桌球選手，就注定走上一條孤獨的修練之路。
台灣訓練資源有限，莊智淵確定走桌球路後，母親李貴美就決定把他送到桌球強國中國訓練。她標會、借錢，到處向人請託。
莊智淵在國二到了中國長住練習。第一次離開母親身邊，莊智淵住在中國教練家，晚上睡客廳，想家的孤獨感讓他偷掉淚。後來，進入湖北省隊訓練，李貴美在武漢找房子安頓他。屋子簡陋，夏天很熱，難入睡，冬天又冷到快凍傷。
莊智淵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早操，七點半開始練球，早、中、晚三節課超過十小時。練習空檔，他還要補習國、英、數。
「他跟媽媽都在吃苦，我在旁邊，我都知道，」哥哥莊智雄說。從小到高中，兩兄弟都睡在同一張床上，弟弟的辛苦，他看在眼裡。
但莊智淵從不抱怨，反而比別的孩子認真。懂事的他清楚，來一趟中國花很多錢，媽媽都是為了他，所以別人能偷時間去玩，他不能。他埋頭苦練，練習結束了，還抓著學長陪練，到最後人家看到他都怕了。
升上高一，他進入中國國家二隊訓練。在那裡，莊智淵有機會和日後中國桌球名將、世界排名前三的馬琳、王皓等對練，技術大躍進。
就在莊智淵十八歲，一九九九年世界桌球錦標賽，他打贏幾位桌球名人，如南韓奧運金牌劉南奎，還有瑞典球王華德納，開始展露頭角。
「他是一個比較刻苦的球員，我們從小時候就關注到他，」中國桌球國家隊教練劉國梁，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。
中國警覺他的實力，不再輕易讓他到中國球隊練球。莊智淵去到遙遠的德國奧森豪俱樂部，在德國一待超過六年。
歐洲球風和亞洲不一樣。個子小的莊智淵習慣在近台快攻，但歐洲人打中遠台，節奏較慢。剛開始，莊智淵幾乎和對方打不到兩球就中斷，沒人想和他練習，他只能和發球機練習，靠自己摸索，一方面在歐洲各國不斷比賽累積經驗。
中國兩年、德國六年多的累積，莊智淵融合亞洲和歐洲的球風，開始大爆發。在二○○二年卡達公開賽，打敗世界第二的中國選手馬琳拿下亞軍，接著日本公開賽、荷蘭公開賽都拿亞軍。終於，他在瑞典年終賽一舉奪冠。
隔年，二十二歲的莊智淵世界排名衝上第三，登上個人桌球生涯最高峰。和德國波爾、中國王皓成為世界桌球三顆新星。
桌球館幾乎是莊智淵生活的全部，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各國桌球館征戰。
最黃金歲月，困在低潮六年
或許是自己和外界的期許太大，登上高峰不久，莊智淵在○四年雅典奧運八強止步、○八年北京奧運更在第一輪就被淘汰。打球時，他覺得自己手好緊，不再那樣收放自如。
在桌球選手最黃金的二十出頭歲，剛登頂的他，一跌落，就整整六年成績不見起色，常被排名更低的選手逆轉勝，世界排名掉出十名外。
「下來很快，比上去更快，」提起這段低潮，莊智淵聲音喑啞，「在你不知道的時候，就一點一滴流失，然後有一天你突然就下來。」外界一度擔心年輕的他信心崩潰。
桌球是莊智淵生命的重心，他不能就這樣放棄。他就像一隻固執好強的公牛，不願退場，從每一次被逆轉的敗局中，再站起。
「問題就在我自己，那時靠本能打球，沒靠腦子打球。如果重新看過去那段時光，我會跟自己對話，分析優點在哪，哪邊不好，」莊智淵剖析。
以前他很固執，知道對手哪招厲害，就一定要用那招打倒對手才有征服感。甚至，放著自己最強的反手，改練弱項正手拍，比賽時反而讓自己像頭困獸。
六年的低潮，磨去莊智淵的衝動和稜角。他不再莽撞，思索球桌上一來一往的球，「像下棋的感覺，提前一步摸清對手心思，」莊智淵比喻。
「他開始有戰術意識，懂得不同比數時，用不同的打法，」許明禮觀察莊智淵的成長。
他帶著高昂的鬥志進軍四年前的倫敦奧運，一舉殺入銅牌賽，久違的鎂光燈又聚焦到他身上。就在那麼靠近奪牌的時刻，對手那一記預料之外的擦邊球，再次徹底粉碎了他的奧運獎牌夢。莊智淵懊惱到半個月沒練球，比賽側拍帶，一直沒勇氣看完全部。
「我安慰他，如果老天要給你，就不會給你那樣一顆球，」李貴美說。
和奧運獎牌錯過，是命嗎？
曾有中國選手形容莊智淵「不夠壞」。像中國桌球奧運金牌張繼科，在球場上有捨我其誰、贏球就撕球衣的狂霸。莊智淵就像拘束、內向的好孩子，缺乏冠軍氣場。
「我一直都不是很有自信的人，」莊智淵嘆口氣，「可能我付出的還不夠多，如果夠多，就能拿下那塊獎牌。別人或許練的比我還要多，投入的比我還要深，我本身條件沒有別人好，就要投入更多，」他異常謙卑。
每個運動員，有自己的特質和價值。莊智淵說，自己最欣賞日本棒球員鈴木一朗。「他專業、內斂，在場上不太講話。今天打不好，他也是照自己的步子走，」明明是在分析一朗，卻像極了他自己。這才是莊智淵，不狂傲，但徹底投入。
這次的墜落，莊智淵很快爬起。二○一三年和小十歲的陳建安搭檔，奪下巴黎世界桌球錦標賽雙打金牌，再寫下台灣桌球紀錄。
「他打球有鬥志、比較不願意放棄，我們也都跟他學習，」剛拿下匈牙利公開賽男單亞軍的陳建安說。
或許意識到自己的不足，莊智淵一直把他擁有的天分「苦練」，發揮到極致。「我會在里約奧運前夕，把帶子拿出來看，我還是會去面對，」莊智淵大聲說著，像對自己承諾。
從頂尖選手，變王牌教練
打球的鬥魂仍在燒，莊智淵的心中，悄悄燃起另一顆火種。
○八年，李貴美為了讓莊智淵在台灣能安心練球，蓋了「智淵乒乓運動館」，也讓他未來能投入希望從事的桌球教學。但為了桌球館，莊智淵把比賽獎金都拿去付貸款，壓力沉重。直到三年前，鴻海集團董事長郭台銘承諾贊助，稍稍減輕莊智淵肩頭的壓力，讓他很感激。
如今不只高雄，還有遠從外縣市來，住在球館內練球的年輕學生，他們對自律的莊智淵，又敬畏又依賴。
長住球館的大一成人國手孫嘉宏，記得第一次到德國訓練，飛機突然停飛，緊張得滿頭大汗，「我立刻打電話給智淵哥求救，」目前世界排行一八八名的他憨憨地笑說。
從小在世界流轉，靠自己在競爭激烈的球壇活下來，莊智淵一直很獨立，不許自己軟弱。但外表剛毅如孤星的他，其實內心渴望團體的溫暖。「小時候媽媽開球館，後來大家聊起來都很開心，我喜歡那種感覺。蓋球館、教球，那種感覺就回來了，」莊智淵難得露出柔軟的表情。
看著莊智淵拖著行李，逐漸沒入機場人群的身影，過去成與敗的印記，此刻在他三十五歲的輕快步伐上，積累再成長的動力，含著承擔，也含著孕育。（英文版同步上線
www.cw.com.tw/english；2/22 The China Post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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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智淵
出生：1981年
學歷：體育大學運動技術研究所
現職：台灣桌球國家隊選手
特殊戰績：
2003年世界排名第3，台灣選手最佳紀錄
2012年倫敦奧運男單第四名
2013年巴黎世界桌球錦標賽雙打金牌
2014年仁川亞運會桌球男單銅牌
2015年亞洲錦標賽男單銅牌
2016年匈牙利桌球公開賽男單金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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