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明報)2010年5月9日 星期日 05:10
【明報專訊】等待，是母親的天職。由等蘇蝦食奶瞓覺，到等豆丁放學回家食飯，再等阿仔出人頭地，媽媽的大半生都在等，等我們長大的日子。但，庾文翰母親，所經歷的是十年地獄式等待。
智障兒子失蹤十年，庾母今天仍在等——不是被動地躺在沙發等待，而是主動出盡辦法邊尋邊等。十年來，她寫過幾百封信給歷任國家主席總理公安省市領導人大代表 ，被神棍無賴騙了幾十萬元，撐拐杖出入中聯辦 入境處 政府總部N次，吞下無數粒抗抑鬱藥丸，哭濕的紙巾量足可堆成山丘。
十年前轟動全城的文翰，香港人早忘記吧？只有庾媽媽，今天提起兒子仍在痛哭仍在尋找，但她的堅持近年慘變成冷血路人箭靶：「搵仔搵夠啦你，好煩。」「的確，唔少人罵我固執。」
搵仔十年，庾媽媽被駡得最痛那次，轟炸她的竟是朝見口晚見面的鄰居。那天內地電視台到她家中採訪，鄰居看見全副武裝的攝製隊即破口而出﹕「搵仔咁多年仲搵？你博咩？想出風頭？」另一次她上電台，有聽眾隔空大罵﹕「你根本就係特登整唔見個仔，然後博同情、博拎政府錢。」
人前，她當吃生菜吞下；人後，哭崩長城。
養兒15載 人生最快樂時光
58歲的庾母黎慧玲在內地出生，自小吃苦——身患小兒麻痺症3歲起行動不便，小學畢業遇文革家人被批鬥，自己因身體殘障被送到山區，婚後來港生下自閉兼過度活躍症兒子庾文翰。為應付照顧文翰的額外開支，她曾到便利店通宵打工，十年每日只瞓3句鐘，沒拎過一毫子綜援 ，把文翰養大到15歲，「那15年，人生最開心」。
她從沒因為誕下智障骨肉怨天怨地，「文翰好乖，佢唔識講唔識寫，但會走來用嘴錫我，錫到他走那天仍在錫」。
「文翰有病，係我生成佢咁，有錯都係我。」庾母的肩膀背負千斤責任重擔。兒子失蹤後，她全身如被十噸大石壓下差點窒息，但她叫自己一定要撐。
她因抑鬱沒有再工作，買餸煮飯洗衫以外，就坐在案頭埋首親筆書寫給中港各個部門首長的信，由國家主席到特區政府 入境處長，幾十個部門、上百個職銜十年來隨國家翻了幾番的發展如車輪轉，官員的姓名她卻比任何一位媽媽都清楚，只因她經常提筆哀書﹕「千里尋兒，天南地北留腳印，十載憂思，魂牽夢繫肝腸斷。凝望寒燈思舊事，春秋黯黯難成眠。」寫錯字，她即把紙撕爛再寫，卻不能接受塗改液，貫徹固執。
「我只有一個要求：我要內地立案，繼續搵我個仔。」偏偏數百封信得來的回覆都是﹕你的兒子不屬拐帶犯罪，不立案。
每次收到內地回覆，庾母又拿著信跑到入境處，那兒有專人接待她，十年來換了好幾個官。她這樣跑來跑去，由樂富的家到灣仔那條路，她行到滾瓜爛熟。
屢遭騙財 神棍受感動自揭底牌
寫信無效，庾母有感絕路當前，什麼都試，神棍騙徒乘虛而入，「叫我買個觀音像，話好靈，收我3萬元。到今天，我每日都等觀音菩薩顯靈」。
「有個大陸人，話來我屋企作法就一定搵番文翰。結果我包佢來香港食住，還送了他很多禮物。怎知他離港前自爆：『庾太，你唔好信我啦。』」神棍敵不過她的善心而招供，庾太更覺自己命苦。
「8號風球，有人話在廣州豬場見到我個仔。我即刻冒風雨北上，坐的士期間收到電話，叫我先去某個地方交低3萬蚊，好彩司機提醒我：『你唔好去啦，佢呃你。』」
庾媽媽十年搵仔被人騙了至少幾十萬元，她卻輕描淡寫無怨無悔，「我不想錯失任何機會，我有試過、搵過，值得。」
生死未卜的愛兒恍如一條大鐵鏈，緊緊鎖著庾媽媽的心房，令她經常抽搐失控。每當重返十年前文翰離她而去的油麻地站月台，無人在旁她便會大叫：「文翰，返來媽媽身邊啦。」文翰最愛坐車到尖沙嘴 ，再搭船到中環 ，然後乘電車到鰂魚涌麥當勞 ，她掛念兒子，會重踏這條路，腦海盡是母子15年甜蜜回憶。
家中文翰書包課本衣物依舊原封不動，過時過節文翰生日，她定把利市放在文翰床頭，十年來又是幾百封。
3650個尋覓與等待的日子，庾媽媽受盡折磨，「我常想，文翰在生的話，會否在垃圾堆執口野食？會否無衫著無地方住？」
就當兒子已上天堂，一了百了？「我想要一個答案。他在生，我要他有得食有得住；他死了，我都要超渡他。這是我做阿媽的責任。」
「唔忍心判個仔死刑」
「好多人話我固執，叫我放低，自己就會舒服口的。但，我嘅安樂，係來自我個仔嘅平安。」
別人安慰她：「不要再搵仔了，隨緣吧。」庾媽媽會說：「我個仔同一般人唔同，唔識自己返屋企，如果文翰仍在生而我冇去搵，我對佢唔住。」
「我唔忍心判自己個仔死刑。我，只想要答案。」
撫養智障兒子15年，庾媽媽承受的是肉體疲累；文翰失蹤十年，她要捱的，是因極度固執、思念與牽掛所引發的身心折磨。她的世界，變成只有她和回憶裏的文翰，容不下他人。我們都不明白她的固執，但偏偏固執成為她搵仔的動力，也是她活著的最大意義。
香港人，讓庾媽媽繼續為文翰奔波吧。說不定，答案真的會出現。
明報記者 盧曼思
